挖機的那些事(114)夢醒時分,挖機司機沒有愛情
東風日鏟
2024-05-0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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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親坐在屋檐下等我回家,聽見小車的聲音,匆匆忙忙跑到院子里給我開門。她遞給我雨傘,瞅了瞅車子里面,就問我:就你一個人,你爸呢?
我撐開雨傘,扶母親進屋,甩一甩袖子上的雨漬,反問道:爸沒在家嗎,我沒遇著他呢……
母親焦急地看看天,一跺腳說:他一大早接你去了,等到現(xiàn)在怎么還不見人影。
我二話不說,把傘遞給母親,一頭沖進雨里。剛出了院子大門,就看見隔壁村賣菜的蔡大爺?shù)娜嗆囃煌煌坏孛爸跓燅偭诉^來。車還沒停穩(wěn),父親從車箱跳了下來,腳下一滑差點摔個大跟頭。我上前扶住父親,看著他全身上下淋得衣服都貼到了身上,身子更顯單薄瘦小,真擔心他淋出病來。送走蔡大爺,父親甩開我的手,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一聲不吭地進了屋。
父親洗完澡出來,就開始咳嗽個不停。母親打了一件秋衣給他披上,嘴里就嘮叨個不停,指責他是個老頑固,讓他出門帶傘偏偏不聽。父親把掏出的煙悄悄塞回口袋,眉頭緊鎖著沉默不語。良久,他還是把煙點起來,猛吸一口之后,這才緩緩開了口:待會雨小點,去把丹丹和建建接回來……
從看守所出來的時候,我就知道回到家,父親讓我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接余丹丹和兒子回家。我是鐵了心不想再和余丹丹過下去了,和她離婚的念頭,不是一時頭腦發(fā)熱才閃現(xiàn)出來的??粗改搞俱驳拿嫒?,我卻開不了口。屋外的風越刮越猛,雨也越來越大。雨水匯集到排水溝里,像山洪一樣洶涌奔流著。我起身開燈順手關上門,屋子里安靜下來,只有幾只落湯雞在樓梯下發(fā)出咕咕的低吟聲。
母親端著熱乎的飯菜出來,見我不聲不響地搭拉著腦袋,語重心長地勸導我說:有多大事啊,不就是輸了些錢嗎,誰沒有個犯錯的時候?丹丹回來,咱好好跟她說,以后好好過日子,不賭錢了……
我忍不住打斷母親的話,反駁道:她怎么好好過啊,說了多少回她聽了嗎?孩子不管,家里不顧,再這樣下去,遲早要家破人亡……
什么家破人亡……父親一跺腳,氣得渾身哆嗦,責問我道:你不去她店里鬧,她能氣回娘家?她打牌的壞毛病是不好,你那臭脾氣就好了?掀人家彭鳳嬌的桌子還不夠,連自家店子也要鬧個底朝天。小兩口的事,心平氣和地商量不行,非要鬧得整個官橋路人皆知?
他越說越激動,胸口起伏著,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。母親一邊慌忙給他倒開水,一邊訓斥我:這么大的人了,說話沒個分寸。都別吵了,吃飯吃飯……
我匆匆扒了幾口飯,上樓倒頭就睡。躺在床上,怎么也睡不著。煩躁地翻著手機,丁一凡給我發(fā)來一段視頻,是我拿著滅火器對著T恤男狂噴的畫面。視頻是他的一個女粉絲發(fā)給他的,看到我狼狽的樣子,他第一時間問我發(fā)生了什么事,是不是余丹丹被這男的欺負了?丁一凡不問還好,這么一問,更是誘發(fā)了我無限的想象和猜測。這男的為什么會護著余丹丹,他倆是什么關系,余丹丹的錢又是怎么輸?shù)模? 官橋不大,要摸清一個人的底細毫不費勁。沒過兩天,我就打聽到T恤男的消息,果然不出我所料,他是陶正奇公司的馬仔。陶正奇公司開拓D款業(yè)務后,這家伙就專門負責債務催收。余丹丹在陶正奇公司借錢,轉(zhuǎn)眼挖機又被姚順收走,明眼人一看就是姚順預謀在先,精心設的一個JU。
開車來到停車場,門衛(wèi)不讓進,里面已經(jīng)沒地方停車了。好不容易在路邊找到車位,沿著大門口洗車槽旁邊的水泥路,往陶正奇公司方面走去,遠遠看見一排嶄新的挖機停在公司大樓底下,從6噸到50噸的一字排開,不下十余臺。我一眼就瞅見了自己的三一485,雖然大臂上的電話號碼被摳掉了,但是貼紙被樹枝刮傷留下的耐克logo圖案依然保持原來的痕跡。
我走近這臺挖機,上下瞅一遍,更加確定了自己的判斷。它靜靜地佇立在原地,像一頭蓄勢待發(fā)的雄獅,依舊不減挖掘開山之時揮動鋼鐵巨臂的威猛霸氣。只是它現(xiàn)在沒有了聲響,沉寂中透露幾分孤獨與落沒。我撫摸了一下被風雨洗禮得一塵不染的鏟斗,通過手掌心向它傳達自己的無奈與不舍,也算是跟它作最后的道別。此時此刻,這臺挖機在我面前不再是一臺冰冷的機器,而是一個陪伴自己兩年的兄弟。我沒有能力給它提供更加廣闊的舞臺,希望它有朝一日奔向自己的草原,像奔騰馳騁的千里馬一樣,實現(xiàn)自己的價值和夢想。
共勉吧!
我拍了拍鏟斗。
哎……那個誰……這里不準撒尿……身后傳來看門老頭的嚷嚷聲。剛才就是他不讓我的車進來,明明里面這么多空閑車位,他愣是睜著眼睛說瞎話說車子停不下。
老頭邁著小碎步,一路小跑過來,上下打量著我,用不屑的口氣問:干啥呢,沒事別亂轉(zhuǎn)悠。這幾百萬的機械,碰壞了賠得起嗎?
一看老頭這態(tài)度,我本來想回懟他,看我自己的挖機呢,什么賠不賠得起?但是話從嘴里蹦出來,就變成了:隨便看看……
預約了嗎?
看著老頭盛氣凌人的架勢,我想起溥儀被趕出皇宮后,第一次回故宮被告知需要買票的經(jīng)歷,心里五味雜陳。挖機已經(jīng)不再是我的了,也不是我想看就能隨便看的。我也犯不上和老頭爭執(zhí),他能在這看門,和陶正奇家族不是沾親帶故就有所交集。況且我還欠著陶正奇公司里的D款,在姚順面前我還矮半截身子呢。罷了,撤離現(xiàn)場吧,姚順若是突然出現(xiàn),陰陽怪氣一頓嘲弄,我不是自取其辱嗎?
吃一塹長一智,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,挖機賣了肯定是回不來了。我也懶得找姚順理論,說到底還是余丹丹的問題。所以,和余丹丹離婚,我是心意已決了。
我約余丹丹出來,到官橋新開的茶樓里,心平氣和地跟她攤了牌,店子和賣挖機多余的錢歸她,兒子跟我,咱倆好聚好散。
余丹丹紅著眼睛跑開了。她沒有大吵大鬧,
這只是山洪爆發(fā)之前的平靜而已。果然到了晚上,她的父母帶著村里的七大叔八大姨,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來。我從工地趕到家的時候,院子里燈火通明,里三層外三層站滿了人。余丹丹的父母正襟危坐,而我的父母彎腰弓背地站在一旁,唯唯諾諾地向他們賠著不是。
余丹丹的母親一眼看到我,把我從人群里揪出來,一跺腳,扯著喉嚨嚷起來:讓你們村里人評評理,我家丹丹嫁到你們家這么多年,什么時候享過福……我們倆老對你不薄,從你買第一臺挖機到現(xiàn)在,從我手里借了多少錢你心里沒點數(shù)嗎?我家丹丹要買房子的時候,你偏偏要當大老板買挖機,挖機養(yǎng)不活,司機工資發(fā)不出來,不還是找我老兩口頂著。外孫還小的時候,吃不上奶粉可憐餓得哇哇哭,還不是我們?nèi)迩У亟o你們接濟生活費……人家都在桃花湖買了大房子,我家丹丹還跟這一家老小擠在一起,受你的窩囊氣。前面兩臺挖機D款還清了,這個節(jié)骨眼上你就想甩包袱跟她鬧脫離,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嗎?
余丹丹的母親性格剛烈,在村里遇到點雞毛蒜皮的小事,和別人吵起架可是從來沒有輸過。以前余丹丹撒氣回娘家,我領教過幾回她的橫眉怒眼??上窠裉爝@樣被她劈頭蓋臉一頓臭罵,還是頭一回。趁著她喘氣的間隙,我的母親遞上一杯茶,賠著笑臉說:親家母言重了,我們家洋洋脾氣是頑固一點,惹丹丹生氣也是他的錯,讓他向丹丹賠個禮,以后改正也就是了……洋洋這孩子本份,可從來沒提過離婚半個字啊……
余丹丹母親抿了茶一口茶,嗓子滋潤過后功力大增,嘴皮子像機關槍一樣又打開了話匣:哎喲喲,本不本份你自己不知道嗎?你們問問他,是不是他把我家丹丹叫到茶樓見面,什么孩子跟他,店子和挖機歸丹丹……那好,今天既然話說明了,我就跟你們家好好拉扯拉扯。孩子跟你們劉家我們沒意見,這些年借我們家的錢,連本帶利還上。小車我們不希罕,剩下兩臺挖機是借我家錢買的,我們得收回去……沒有我們余家,你們家一無所有,你家兒子什么都不是……
在村民的圍觀下,我恨不能找個地洞躲起來。當余丹丹母親罵我什么都不是的時候,我苦笑著點點頭,冷冷地說:我確實一無是處,你們想要什么盡管拿去……只要能擺脫你們這無理取鬧的一家人,你們所有的條件我都滿足,還有什么想說的嗎……
面對我的鎮(zhèn)定自若,余丹丹母親氣得嘴皮子直哆嗦,她一把拉著我的手,像斗地主一樣把我拽到人群中秧:大家看看大家看看,看看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……我家丹丹的精神損失費,青春損失費,你賠得起嗎?她說著往地上一坐,一把老淚奪眶而出,仰面嚎啕大哭起來:都怪我當初眼瞎,讓我可憐的女兒跟了你這個負心之人……
我一把甩開余丹丹母親的手,從人群中擠出一條路,沖出院子大門。
瘋子,一家人全是瘋子,簡直是不可理喻。隨他們怎么鬧吧,越是鬧越堅定了我擺脫他們的決心。
漫無目的地開著車,不知道去哪里。雷洪波結婚后,我們喝酒的次數(shù)就少了。張全真在家沒事干,跟他舅舅去外地干水泥預制管,也快一個月沒聯(lián)系了。官橋沒有落腳的地方,經(jīng)過轉(zhuǎn)盤我將車車調(diào)了個頭,往省城方向開去。
什么,你要離婚?
一個小時后,我坐在丁一凡琴行你茶幾面前,他吃驚地看著我,手里的茶壺靜止在空中像定住了一樣。
是的,我和余丹丹早就沒什么感情了——準確的說是從結婚到現(xiàn)在都沒有過感情……我點上一支煙,自顧自地抽起來:她的心從來沒放在家里過,除了偶爾回家?guī)Ш⒆?,其他時間不是在做護膚就是打麻將。房間里亂七八糟,衣服鞋子堆成山,一年到頭也沒做過幾次衛(wèi)生……
丁一凡斟上一杯茶,端到我跟前,靜靜地聽我傾訴起來。我在余丹丹母親面前,憋了一肚子的委屈,像開閘泄洪一樣浪潮一樣噴涌而出:她除了跟我討論她的閨蜜買了什么品牌首飾,就是哪里旅游度假,從來沒有想過干我們這一行掙錢多么不容易,也沒有輔導過小孩的家庭作業(yè),更沒關心過小孩在學??剂硕嗌俜帧T谒劾?,除了錢什么也沒有……你說,這樣的婚姻有什么意義?
所以,她瞞著你賣挖機,觸碰到你的底線了,是你提出離婚的導火索嗎?
丁一凡耐心地聽我說完,語氣平靜地問。
是的,我已經(jīng)忍無可忍了。
不,這只是你刻意逃避的理由。
我不明白丁一凡的意思,明亮的鏡片后面,從他眼睛里透露出一絲復雜的信息,令我捉摸不透。
上回閔芳生病康復后,你陪她回深水河了,那段經(jīng)歷一定刻骨銘心吧?
丁一凡依然是目不轉(zhuǎn)睛地盯著我,他的眼神令我有點慌亂不安。我咽下一口清茶,試圖掩飾自己的窘迫,反問他道:什么刻骨銘心,丁一凡你什么意思?
丁一凡嘆了一口氣,仰面向著天花說:洋哥,放手吧……何必要自欺欺人呢,我深深理解你內(nèi)心的矛盾和痛苦,但是問題的根源在于嫂子嗎,不在,而是在閔芳身上!這么多年了,你心里一直有閔芳的影子。但是……她真的不適合你,她和你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……
我拍著茶幾打斷丁一凡的話,冷笑著說:她為什么不適合我,憑什么說我和閔芳不是一個世界的人……我和閔芳一起回深水河村,也去鳳凰山水庫了,你吃醋了是嗎?當初她讀大學的時候,若不是你橫插一杠,我怎么會回官橋相親結婚,怎么會經(jīng)歷這么悲催的婚姻……
丁一凡搖著頭,眼神變得悲憫起來,我能感覺出來那是對我的悲憫。他從我煙盒抽出一支煙,點上后猛吸了一口。他已經(jīng)戒煙好久了,這一口煙嗆得他咳嗽個不停。他站起身,一腐一拐地走向門口,微微打開玻璃門透著氣。轉(zhuǎn)身回來,抱起一把民謠吉他撫摸起來。他并不介意我態(tài)度和語調(diào)的生硬變化,語氣依舊是很平緩:這么多了,你還是不了解閔芳。你以為她想要的是深水河那樣平靜的生活嗎,其實并不是。她現(xiàn)在不在深水河,也不在這個城市了。她已經(jīng)在國外,追求大洋彼岸的異域風情了……
什么,閔芳出國了?
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丁一凡說:你當然不知道她出國了,她讓馮程程保密,是不想影響你的生活。你更不知道的是,她經(jīng)歷過那段失敗的感情后沒多久——就是那個有婦之夫欺騙她感情作為彌補送她一間服裝店之后,她很快又結交了一個新男朋友,據(jù)說是在美國華爾街做金融,年薪對于我們來說就是天文數(shù)字……
如果丁一凡沒有說謊的話,推算起來在我陪閔芳回深水河的時候,她就和那個華爾街男友交往很久了。難怪在她家鄉(xiāng)親人面前介紹我,說是世界500強企業(yè)里做金融的高管……時光再往前面追憶,閔芳讀大學的時候,既然和丁一凡在交往,為什么又要送我衣服,給我擁抱呢?
因為報恩……丁一凡喃喃地說:起初我也不理解,后來才想明白。在閔芳姑姑的小賣部,為了保護閔芳,你得罪了我?guī)煾笚顦淙A;去年閔芳住院,你又半個月寸步不離地照顧她……或許,她所做的一切,只能用報恩來解釋了……
丁一凡彈奏起吉他來,一首旋律動人的《天際》在屋子里回蕩。他開口唱了,歌詞深情而憂傷:
不知道為什么
讓我遇見了你
在那個陽光明媚的春天里
不知道為什么
讓我愛上了你
在這個錯誤的時間世界里
……
我難過得閉上了眼睛。此時我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大的傻瓜,埋藏在心底最深處,最純潔無瑕的愛情,原來是一場憐憫與施舍。
我告別了丁一凡,獨自走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,路燈下我拖著長長的影子,像一個失魂落魄的流浪漢。我想起一個遙遠的夢——那是從王德江的長臂挖機跳槽回官橋后,在李國濤壯志滿懷的熏陶和鼓動下,我躺在他的奧迪車里,夢見自己從買第一臺挖機創(chuàng)業(yè),到年入百萬成為官橋年輕有為的企業(yè)家。這個時候,在我的光環(huán)的映襯下,顯得黯然失色的余丹丹消失了。突然有一天清晨,第一縷陽光灑落到我枕邊,醒來看到的第一個人變成了閔芳,我激動得熱血沸騰的時候,一個巴掌將我從夢中拍醒,是丁一凡:你這是夢想嗎,是幻想!
涼爽的晚風拂過,我的臉卻一片火辣滾燙,仿佛十幾年前,夢里丁一凡給我的那一記耳光,現(xiàn)在真真實實地抽在了我臉上。我是應該從幻想中回到現(xiàn)實了,我是應該清醒了。
來到和閔芳最后一次分別的天橋上,我忍不住淚濕眼眶。余丹丹背著我悄悄賣了挖機,閔芳背著我悄悄去了國外,而我只能背著所有人悄悄抹眼淚。我想像丁一凡一樣,揚場灑灑地唱一首《天際》,給我十多年的心結作一個了斷,但是歌詞怎么也記不住,醞釀半天憋出一段張學友的《吻別》:我和你吻別,在無盡的夜……吼了兩嗓子,我發(fā)現(xiàn)依偎在檔桿下的乞丐向我投來同行間鼓勵的目光,一時尷尬得無地自容。
操,挖機司機不配有愛情。
我喊出了丁一凡學徒時說過的一句話。
可惜并沒有,遺憾才是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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